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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两百三十五章:忤逆之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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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神峰经历了一场日出。
  逆光的剪影里,宁长久蹲下了些身子,赵襄儿轻轻地趴在他的背上,手环住他的脖颈,宁长久扶着她的大腿将她背起,两人谁也没有说话,就这样无声地走下了山道。
  “接下来去哪?”宁长久问。
  越过了苍黄交叠的山路,宁长久望向了苍茫的四野,山底下,草木沾满了露珠,转眼便弄湿了衣裳。
  光线自树木的分叉朦胧地透入眼中,赵襄儿半睁着眼,轻声道:“去哪里都好。”
  她这样说着,摘过了一片叶,以指尖在叶上写了什么,然后轻轻一吹,叶子飘起,旋转着向着赵国的方向飞去。
  接下来,赵襄儿似彻底安定了。
  她趴在宁长久的背上,闭着眼,安静极了。
  发丝落入脖颈之间,微微发痒,宁长久鼻翼微动,分不清萦绕鼻间的是草木的清香还是少女的芬芳。
  “去哪里都好?”宁长久问。
  “嗯。”
  “越远越好?”
  “嗯。”
  说是越远越好,可是他们又能去哪里呢?哪怕以紫庭境的修为,御剑横跨南州仍需要一整个月。
  这还是整个世界上最小的州之一。
  他们终究没有离开赵国。
  午后,一座边陲的小镇中,萧瑟的风吹了几遍,秋雨忽然落了下来。
  赵襄儿一手搭着他的脖颈,一手撑起了红伞,遮在他们的头顶,挡去了晚秋的细雨。
  她看着垂落的雨帘,望向了前方,道:“这样真没意思。”
  他们走过了很多的城和镇,风景虽异,却只可悦目,不可赏心。
  “那什么有意思?”宁长久问。
  赵襄儿轻轻转着伞柄,将雨一点点甩开。
  “你小时候听过说书么?”赵襄儿问。
  “没有。”宁长久道。
  赵襄儿叹气道:“侠客话本什么的总读过吧?”
  “倒是看过一些。”宁长久说道。过去观中修行的闲暇之余,他便通过那些书,想象着山下的世界。
  赵襄儿微微出神:“小时候,这些故事都是宫里的姐姐妹妹们讲给我听的,那时候我听完之后很开心,便拿着树枝满山地跑,找那些山洞,希望可以寻份机缘什么的。”
  宁长久笑道:“你还有这样子的时候啊?”
  赵襄儿捏着他的耳朵,蹙眉恼道:“不许笑。”
  宁长久连连讨饶。
  赵襄儿将手伸到了雨里,道:“我们在南州留下一些故事吧,哪怕哪天我们都走了,也能留下来些痕迹。”
  “你在南州已经留下了很多故事了。”宁长久话语温和。
  赵襄儿摇头,倔强道:“那是娘亲写的故事,不是我的。”
  宁长久听着她的话语,微微点头:“那你想要怎么样?”
  ……
  这是六天的第一日,宁长久与赵襄儿重新回到了云裳城,他们各自购置了一套飒爽的黑衣裳,当起了江洋大盗。
  既然是江洋大盗,当然要盗取最值钱的东西。
  两人打探了许久,终于听说荣国的广婆寺里供奉着一件稀世的宝物,于是他们规划好了路线,在夜色来临之后,偷偷潜入荣国,按照原先的计划,一个引开寺里的人,一个去将那宝物盗出来。
  为了让这场大盗更真实更刺激,他们甚至将自己的境界压在了入玄境,只有寻常武林高手的水准。
 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,铜锣声伴随着火光亮起,宁长久敲锣打鼓地引开了寺里的人,在追兵之中游刃有余地逃着。
  负责盗取宝物的是赵襄儿,她以手刀打晕了两个看守的门卫,身影潜入了广婆寺的最深处。
  深处有一点微光。那里有一个老婆婆对着一盏灯,口中诵念着经文。
  赵襄儿缓缓来到了她的身后。
  烛火晃了晃。
  “这是神留下的宝物,当年神告诉我,会有一个小姑娘来取走它,我原本以为我死之前等不到了……”老婆婆已经老得睁不开眼了,但她听到了外面的响动。
  赵襄儿呼吸微滞,她看清了那宝物的模样。
  那是一尊石头雕成的小神像,神像无面,看上去好似壁画中的神女,衣裳线条雕刻飘逸,全然不似石头雕成的。
  “你守了它多久了?”赵襄儿蹲下身子,看着烛火边的老太太,问道。
  老婆婆道:“整整七十年了。”
  赵襄儿又问:“留下它的神,你见过么?”
  老婆婆垂下了头,不再说话。
  她身前长明的烛火慢慢变暗、熄灭。
  秋雨里,黑衣劲装的少女走出了古寺,宁长久去接应她,他看着少女怀中抱着的无面神像,笑着夸赞道:“襄儿女侠真厉害,去哪里都如履平地。”
  赵襄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她把神像扔给了宁长久,道:“赏给你了。”
  宁长久看着那无面的无神像,皱起了眉头。
  赵襄儿撑着伞,听着身后传来的追杀声,道:“我不想当盗贼了,没意思。”
  宁长久道:“那我们一起当大侠?”
  赵襄儿颔首道:“好,那从现在起,你要叫我姑姑。”
  “啊?”宁长久疑惑不解。
  赵襄儿将伞递了过去:“让你叫你就叫!”
  漆黑的九羽破开秋雨,与夜空融为一色。
  不久之后,江湖上便流传起了骑着黑色大鹰的侠侣传说。
  他们杀死了许多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恶人。那些恶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,得凶名已久,似引颈而待,就等他们来杀。
  这场侠侣计划停在了第三天。
  那是一个瑨国的大恶人,居于千佛山中,名为百面鬼。
  他曾经杀死过当时赵国最德高望重的禅师广慈大师。杀死广慈大师之后,他又连办了几桩大案子,然后遁入瑨国的千佛山中,再没有出世。
  所有想入千佛山行侠仗义的侠士都未能出来。
  宁长久与赵襄儿骑着神雀九羽来到了山中。
  百面鬼远不似世人传说的那般凶神恶煞,他们见到他时,他正坐在石窟佛堂的蒲团上,对着一尊残破的古佛念经,似在参着毕身难悟的禅。
  赵襄儿于檐下收伞,走入了石窟佛堂之中。
  佛堂泛着潮湿发霉的气息,那尊残破的古佛被垂下的布帘遮住了脸,几个被拘押的小鬼戴着锁链坐在两端,苦苦念着佛经,口中像含着烧红的铁块。
  百面鬼骨瘦如柴,身上僧袍残破,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,缓缓回过了头。
  宁长久看着他的脸,那是一张普通的脸,他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到恶,反而看到了悲悯,只是这种悲悯空洞如坟。
  “我是来杀你的。”赵襄儿从伞中抽出了剑,说明了来意。
  百面鬼并不吃惊,他声音迟缓,带着一种莫名的解脱:“我知道……当年有人告诉过我,会有一个带着神像的少女来杀我。”
  宁长久的怀中便抱着他们从广婆寺偷出来的神像。
  他与赵襄儿对视了一眼。
  “谁告诉你的?”赵襄儿蹙眉问。
  百面鬼干笑了两声,道:“我不记得了,我只记得那个人告诉我,杀我的人拥有世上最纯净的火,她可以燃烧去我的罪恶。”
  赵襄儿握剑的手微微垂下。
  她看着百面鬼,将剑收回鞘中,道:“没有人可以帮你赎罪。”
  “是啊。我作恶多端,千刀万剐亦不为过,哪有什么火可以烧去我的罪恶呢……”
  赵襄儿没有说话,她的脸色并不好看。
  她只想在临走之前留下一些独属于他们的故事,却不愿意这些事也沾染上娘亲的烙印。
  但他说得对,他作恶多端,犯下人命无数,当然该杀。
  可杀了他便再次顺从了娘亲的安排,不杀他又违背了心中的意愿。
  赵襄儿握着伞,心绪复杂。
  老僧人转过了头,说道:“你们是来杀百面鬼的?”
  “是。”宁长久道。
  “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。”老僧人说。
  “愿闻其详。”宁长久说。
  老僧人说起了那个故事。
  “曾经有一个殷实的家族,将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仆打断腿逐出了门,后来那个家仆竟得了些机缘,占据了一方山头,落草为寇,本不成什么气候。后来某个暴雨之夜,那家族的大门被撞开,一伙带刀的人冲进来屠杀,妇孺老者皆死于刀下,血水横流,泼得满墙都是。”
  随着老僧声音的响起,外面的秋雨也变大了,哗哗的雨声像是将世界都隔开了。
  老僧继续说道:“一夜之间满门被灭,死人堆里只爬出了一个孩子,那个孩子后来得了些许仙缘,杀掉了那个家仆,可杀死家仆之后,他才发现,原来当年的事不是家仆复仇那般简单。其后牵扯到的人太多太多,杀不完也杀不死。”
  宁长久认真听着,道:“可你最后还是杀完了。”
  老僧的话语越来越迟钝:“是百面鬼杀死了他们。”
  “你不就是百面鬼?”宁长久问。
  老僧干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:“我是广慈禅师。”
  ……
  雷声里,老僧说着那段往事。他原本在杀了家仆得知真相之后看空了一切,打算出家,因为他心中有着良善,他知道,如果自己要一直报仇下去,不是又该死多少无辜的人。最重要的是,那时候他武功高强,是江湖中声名赫赫的大侠,他不愿意抛下这些名与德,去做灭十余户满门的血腥杀戮。
  于是他压下了心中的仇恨,出家为僧。直到那一天,百面鬼杀上了门来。空无他人的佛堂里,他穷尽了一切与百面鬼为战,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,可他临死前看到了火,那虚无的火给了他力量,他愤然起身,拿起了禅杖,如抡榔头般打烂了百面鬼的头。
  他看着百面鬼的尸体,看着空无一人的佛堂,心中的恶便也苏醒了。
  过去受制于名,无法将仇人杀个干净,但如今,他看到了机会。
  他用百面鬼的斩龙刀割下了他的头颅,与他交换了衣物。
  走入佛堂的是鬼,走出去的还是。
  佛成了鬼,自然再没有教条的束缚,道德的牵绊,他可以快意地杀人,杀许许多多人,那柄斩龙刀下,死去的尸体成百上千,有罪大恶极者,更多是无辜之人……
  世人心里,广慈大师早已无辜惨死,作恶多端的是那天杀的百面鬼。
  “给我个了断吧。”老僧讲完了他的故事,从佛像边抽出了一柄斩龙刀,生锈的刀锋贴在地上,划了一个圆弧。